石油战争背后：中东历史与地缘政治

　　我们今天的话题是中东历史与地缘政治。说到中东，很多人都会闪现两个词，石油和战乱。根据OPEC数据显示，中东地区的石油储量占到全世界已经探明的使用储量的61.5%，总量为7420亿桶（约合1002亿吨）。如此巨大的一块肥肉，自然引来了全球各大势力的垂涎。但是中东的长期战乱，却并不仅仅是因为石油，更是因为这个地区的地缘特性以及内生的种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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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东的地缘特征与发展历史

　　为何中东现在四分五裂，战乱不断？这就要从中东的地缘特征讲起。从地形结构上来看，中东地区大致分为五个地理单元，分别是西北部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一带这个区域历史上几易其主，目前的主体居民是东方的突厥人和西方希腊-拉丁人的混血后裔，而高原西部的地区则是库尔德人的聚居区，他们和南部平原阿拉伯人的斗争是中东民族争端的重要来源之一；往南就是著名的两河流域，现在一般观点认为人类文明发源于这里，具有悠久的历史。这个区域几乎是中东地区唯一的平原地带，因此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比较类似于我国的华北平原。普遍印象里中东地区战乱不断，绝大多数发生在这个地区。两河流域的西南侧是另一条河流的流域，约旦河谷地。这个地区位于亚欧非三大洲之间，处于东西方交通的中心地带，后来三大宗教的圣地耶路撒冷就位于这个地区。南面是广阔的阿拉伯半岛，这个地区虽然总体地势平坦，但是大部分被沙漠覆盖，剩下的西部、南部地区还是山区，但是临近红海，早期的贸易给阿拉伯人的兴起提供了财富。伊斯兰教的发源地麦加-麦地那地区就位于西部山区这一部分，成立以后向北发展，通过约旦河谷进入两河平原和北非地区，不断扩张，所以现在两河流域、约旦河谷甚至北非的埃及都以阿拉伯人为主。东面临近两河平原、与阿拉伯半岛隔波斯湾相望的就是伊朗高原。伊朗人种是属于欧罗巴人种的雅利安人，语言也是独立的波斯语。

　　图1中东地区的地缘特征与民族分布

　　数据来源：Tierra Maps，中粮期货研究院

　　历史上的中东地区并非现在四分五裂的状态，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大帝国的统治之下。从上古的巴比伦、亚述、波斯到后来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以及东罗马帝国、到后来的阿拉伯帝国、塞尔柱突厥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可以看到中东地区普遍存在着强盛一时的王朝。但是这些大帝国与东方的中国在统治制度上存在着很大的区别。由于地势的多样化带来生产关系的多样化，中东地区很难建立相对统一的地方生产结构；他们更多地采用军事封建制度，帝国依靠强大的军事实力统治广大的地域，而具体各地方基层仍然沿用传统的部族制，并未建立如中国一般深入的郡县制基层体系。这就导致在这些统一帝国的内部仍然存在着多元化的势力。

　　这样外紧内松的统治一直持续到近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统治时期，终于出现了危机。随着欧洲近代化国家的发展，民族国家观念逐渐兴起，奥斯曼帝国的制度逐渐落后于世界，被奥斯曼帝国管辖的西亚各民族蠢蠢欲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斯曼帝国加入同盟国一方，英国借势操纵阿拉伯半岛部落发动起义，阿拉伯人正式脱离土耳其人的统治，随后奥斯曼帝国四分五裂，土耳其人在安纳托利亚半岛上建立民族国家。1932年，阿卜杜勒・阿齐兹・伊本・沙特统一阿拉伯半岛中部地区，并以自己的家族名建立了当前中东地区最大的国家――沙特阿拉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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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斯兰教的形成与发展源流

　　中东近五千年历史，最近的1400年都和伊斯兰教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据传先知穆罕默德7世纪初接受了神谕，从此开始传教，并且迅速得到了大量信徒，随后一步步从无到有建立了伊斯兰教和阿拉伯国家。

　　在这个传奇的创教故事背后，我们要看到伊斯兰教迅速流行背后的社会因素。6-7世纪的阿拉伯半岛处于传统部落制社会，维系社会的纽带仍然属于较为原始的家族血缘体系。相比于当时的欧洲封建制、印度种姓制、中国郡县制这样组织层层叠叠的管理体系，阿拉伯半岛原住民的社会组织虽然相对松散，需要内聚力进行维系；但却更加“扁平化”，具有更高的信息传播效率。而伊斯兰教又恰好是一个充满内聚力、而且教务管理本身较为扁平的宗教，可以说与阿拉伯半岛充分契合一致。这样，阿拉伯半岛、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游牧部落和伊斯兰教结合后发挥出了巨大的能量，几乎从0开始历经百年时间就席卷波斯到埃及的广大区域。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伊斯兰教几乎对一切血缘家族聚落式管理的人群都具有吸引力，它在此后同化了大量的亚欧游牧民族，就连席卷天下的蒙古帝国也在西进过程中逐渐被伊斯兰化。从此伊斯兰教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了今天的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除此之外伊斯兰教的传播还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方面，阿拉伯半岛的沙漠游牧民族骁勇善战，不断取得军事胜利，配合了伊斯兰教的传播；另一方面，红海沿岸发达的商业传统，商业是古代信息与生产资料传播最为高效的职业，这无疑给伊斯兰教的传播提供了绝佳的准备。

　　不过硬币皆有两面，除了先天优势以外，伊斯兰教的先天不足同样埋藏在早期阿拉伯社会深层。最初的穆罕默德集团，实际上就是家族血缘体系聚拢下的几个麦加本地豪族，这些豪族本身同样存在着离心力，是穆罕默德的个人能力和伊斯兰教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在穆罕默德病逝之后，伊斯兰教相对扁平化、平等化的治理体系让它难以找出一种足以服众的方式来处理后续的利益分配问题。

　　穆罕默德死后，按照伊斯兰教义，穆罕默德作为先知，他在世期间已经完成了传达神谕的使命，后续伊斯兰教的管理，由“哈里发”（即阿拉伯语“继承人、代理人”的意思）负责。但是穆罕默德并未指定哈里发的人选，最终哈里发由穆斯林教团中的宗教领袖推选产生，于是问题就回到了世俗的政治斗争。在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上台之后，穆斯林统治集团的家族间矛盾逐渐爆发。奥斯曼出身于倭马亚家族，与穆罕默德所在的哈希姆家族曾为敌对关系。穆罕默德时期，通过军事手段打服了倭马亚家族；但是随着奥斯曼的上台，倭马亚家族逐渐在统治集团中取得主导地位。奥斯曼死后，他的侄子穆阿维叶宣布与继任的哈里发、出自哈希姆家族的、穆罕默德的堂弟和养子阿里分道扬镳。从此就出现了伊斯兰教历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分裂。

　　所谓“逊尼”，是阿拉伯语“遵循圣训”的意思，由于倭马亚家族的统治者与先知穆罕默德关系相对疏远，因此他们在掌握权力之后，希望通过对传统教义包括古兰经、圣训、教法解释的话语权来得到统治的合法性。而在继承制度方面，逊尼派推行哈里发世袭制，广受历代统治者欢迎。而“什叶”，意为“党派”，即以阿里为代表的穆罕默德亲族及其支持者，他们的统治合法性来自穆罕默德本人以及阿里（后来被什叶派尊为“伊玛目”，即宗教活动领导人）。经过几次战争，阿里被刺身亡，什叶派离开阿拉伯半岛，转而寻求其他地区部族的支持。而倭马亚家族后来建立王朝，@赫一时，逊尼派思想则在倭马亚王朝长期居于权威地位。直到10世纪，什叶派支持波斯的阿布・穆斯林发动起义，最终支持哈希姆家族的后裔推翻倭马亚王朝，建立了阿拔斯王朝。其后逊尼派与什叶派历经长达千年的不断斗争，最终发展成为现在水火不相容的局面。近代以来，逊尼派穆斯林广泛分布于伊斯兰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而什叶派则集中于伊朗、伊拉克及叙利亚部分地区。

　　二战之后，英国粗暴的划分了伊拉克与叙利亚，人为将两国的什叶派与逊尼派穆斯林撕裂。到了七八十年代，叙利亚作为逊尼派占多数人口的国家，统治集团阿萨德家族却来自什叶派；而什叶派占多数人口的伊拉克，则由逊尼派强人萨达姆掌权。教派冲突引发的社会矛盾在两国之间不断积累，最终导致现在中东火药桶的爆发。

　　图2伊斯兰教早期统治谱系、逊尼派与什叶派的源流及分布

　　数据来源：Devianart 中粮期货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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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特阿拉伯的建立与石油立国

　　作为现代国家的沙特与传统的阿拉伯国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沙特并非发源于伊斯兰教的圣地麦加-麦地那地区，而是发源于阿拉伯半岛的中部沙漠地区，较之于传统的伊斯兰发源地，他的位置更加封闭。此前的中东大帝国，无论是阿拉伯帝国还是后来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虽然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但是这两个国家的宗教文化政策都相对温和、宽容，都允许国内不同宗教的存在，极少出现宗教迫害的情况。在中世纪，阿拉伯帝国与奥斯曼帝国分别承担了东西交通枢纽的地位，文化交流丰富，水平相当发达。反观目前伊斯兰教逊尼派与什叶派的两个领袖大国沙特和伊朗，一个起源于沙漠深处，一个地处内陆山区，而他们的宗教政策也逐渐变得相当保守与极端。

　　图3 沙特的建立与地缘特征

　　同之前的穆罕默德统治集团类似，沙特的统治集团也起源于利雅得当地的家族式部落与伊斯兰教的结合。大约18世纪，阿拉伯地区一个名叫瓦哈比的伊斯兰教分支在半岛中部利雅得与当地的沙特家族结合，形成了后来沙特王朝的先祖。1902年，沙特家族的年轻贵族伊本・沙特起兵，逐渐实现了对半岛中部地区的统一。1916年，英国支持麦加贵族谢里夫・侯赛因发动起义反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而沙特家族乘虚而入，在击败麦加势力后实现全国统一，并以家族名给国家命名为沙特阿拉伯。当时阿拉伯半岛周边地区都处于英国的控制范围之内，可能是出于因此得罪英国的考虑，建国后的伊本・沙特开始寻求新兴势力的支持，也就是美国。

　　沙特的建立和崛起与当时中东地区原油大发现密不可分。当时几大世界强国都把目光集中在伊拉克地区的石油资源上，而美国标准石油公司（后来雪佛龙的前身）则开始将目光转向南部人迹罕至的阿拉伯半岛地区。而新生的阿拉伯政权则急需现金以建立稳固的统治，同时沙特东部发现的油田也有助于提升首都利雅得的地位。双方一拍即合，美国人获得了阿拉伯半岛地区石油的特许经营权，并联合另一家美国石油公司德士古成立了控股子公司加州阿拉伯标准石油公司。1938年，达曼油田发现，阿拉伯半岛内陆终于挖出了高储量高油质的油井，随后产量迅速增至每天2万桶。二战期间，这里生产的原油源源不断地流向世界各地。战争结束后，美国人拉来了另外两家公司：新泽西标准石油（后来的埃克森美孚）和纽约标准石油，成立了更大规模的合资公司――阿拉伯美国石油公司，也就是现在的沙特阿美。美国人协助沙特进行基础设施建设，通过阿美公司将沙特庞大的石油资源卖到全世界。可以说，沙特的国家命运，从一开始就牢牢和石油绑定在一起。1973年，阿以赎罪日战争爆发，阿拉伯产油国采取石油禁运、减产，迫使美国尽快解决阿以问题。石油禁运结束后，美沙进行协商，沙特在阿美公司中取得了更高的自主权；而作为交换，沙特同意接受美元为购买石油唯一货币，石油－美元机制初步建立。

　　图4中东地区的油田分布及石油公司势力范围

　　数据来源：BP 中粮期货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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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特政权的内部斗争与行为逻辑

　　尽管国家逐渐富裕起来，沙特的统治结构本质仍然是由家族血缘维系的部落制。沙特家族掌握了大量的财富，他们也要面对如何延续统治的问题。伊本・沙特通过扩大自己的家族来增强对政权的掌控力，他77岁的人生中一共生下了43个孩子，这些子孙又各自繁衍后代，迄今已经形成了一个数百人的庞大家族。但是沙特也由此迎来了所有大家族最需要关注的问题――继承人制度问题。

　　同样和历史一样，伊本・沙特在扩大家族的过程中经历了与各大势力的联姻，于是他的子孙中也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各种势力集团。为了平衡各大势力集团的利益诉求，在伊本・沙特死后，他的继承人由他的儿子们依次担任，前任国王在位时指定自己的弟弟为下任王储，兄终弟及。但是这样并不能完全防止政权落入单一利益集团之手。时间到了20世纪80年代，沙特第四任国王哈立德体弱多病，政权逐渐落入王储法赫德手中。而法赫德和他的六个弟弟为来自苏德里家族的王妃一母所生，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尽管哈立德试图针对苏德里集团进行限制措施，指定了自己另一位苏德里家族之外的弟弟阿卜杜拉为下任王储，但在哈立德死后，法赫德继位，阿卜杜拉升为王储，但法赫德仿效哈立德指定了自己的同胞兄弟萨勒曼为下任王储，并在1992年立法确定了国王对王储的选择和罢免权。2015年萨勒曼继位，他迅速以年纪太大为由罢免了前任阿卜杜拉国王指定的王储、伊本・沙特最小的儿子穆克林亲王，正式打破兄终弟及规则。2017年6月，萨勒曼国王立自己的幼子小萨勒曼为王储，正式将统治权收入本家族囊中。

　　当然，尽管法赫德-萨勒曼经过了多年经营，但沙特王族中仍然充斥着各种利益集团，而萨勒曼悍然废弟立子的抛弃传统行为更是遭受了包括苏德里家族其他成员在内的反对，沙特家族近年来内部斗争逐渐激化。

　　图6 沙特王族谱系

　　数据来源：中粮期货研究院整理。图中绿色框人名为苏德里集团成员，实线框为国王及王储，虚线框为其他王族重要人物。

　　我们看待近年来沙特的种种行为时，不可避免要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沙特自身的政治体制与内部斗争，沙特与美国的关系，沙特与中东地区其他国家的关系以及沙特与其他产油国之间的关系。作为阿拉伯世界第一大国和第一富国，沙特自然十分希望取得阿拉伯世界、至少是所述的逊尼派集团中的领导地位。但是军事实力的不足始终是悬在沙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因此近年来沙特大肆扩张伊斯兰教的影响力，希望将宗教和地缘政治领导的地位集于一体。

　　为此，沙特还一度与一直以来关系良好的美国产生了矛盾。进入21世纪，在中间派阿卜杜拉国王掌权之下，沙特逐渐开始和美国唱反调，在911事件与伊拉克战争之后，沙特甚至不惜与教派对立的伊朗进行合作，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美国主导下的西方反伊斯兰情绪。但在2010年阿拉伯剧变之后，两河流域形成短期权力真空，而在美国重心重新转向亚太之后，东西两侧的大国沙特和伊朗分别跳出来开始了这一地区的权力争夺，其间还掺杂着北方强邻土耳其与欧洲列强的干预。这种情况下，自身军事实力孱弱的沙特难以在激烈争夺中取得优势地位。随着2015年阿卜杜拉去世，亲美派萨勒曼国王上台，他和儿子王储小萨勒曼一方面希望借助美国的力量打击国内反对势力，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地缘利益争夺中得到美国的许可以取得更好的划分。2018年卡舒吉事件在阿拉伯世界反响颇大，萨勒曼政府得到了美国的支持才得以平息事态。

　　最后我们回到这次事件。我们注意到在OPEC+减产协议谈崩之前的3月6日，沙特国内发生了一件重大政治事件，萨勒曼王储宣布以叛国罪逮捕了四位王室成员，其中的两位身份比较特殊。一位是老萨勒曼国王的弟弟，也是苏德里集团目前现存的最年长者艾哈迈德亲王；而另一位则是国王胞兄纳伊夫的儿子小纳伊夫，事实上萨勒曼国王在立自己的儿子为王储之前还曾象征性地立过这位侄子为王储，虽然后来很快被罢免，但毫无疑问这两位代表了除萨勒曼家族之外苏德里集团的最高权力。结合此次定罪“叛国”（之前2017年11月萨勒曼展开家族大清洗是以反腐为名），可以推测目前沙特高层内部的政治斗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其后沙特在与俄罗斯展开的OPEC+谈判中维持了强硬的态度，甚至不惜采取增产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以争夺在石油市场中的份额，可能更多出于在国内高层动荡之下维持统治基础的考量。沙特现在的核心诉求就是石油份额绝不能进一步下滑。油价降了可以慢慢涨回来，收入少了也有储备资产顶着，但是在当前国内斗争白热化的情况下，特别是对于极好面子的沙特统治集团来讲，在这个问题上退让很可能带来更加不可预知的后果。当然这样的价格战也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随着沙特国内局势的稳定，以及美国担忧危机下的调停，谈判很可能重新开始，后续还需要进一步关注沙特国内的更新动态。